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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天地

《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3)

时间:2017/5/14 16:07:52  作者:  来源:  查看:1356  评论:0
内容摘要:  当年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使用过各种农具:镰刀锋利,扁担宜宽;偷懒的时候要挑选某一种形状特别的畚箕,装土的空间小一些可以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字镐是霸气十足的农具,没有一把好气力是抡不起来的。年纪大的农民多半将一柄锄头使得出神入化,挖、刨、勾、耙轻巧娴熟,至于沉甸甸的十字镐往往扔给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高高地抡起十字镐,腰...

  当年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使用过各种农具:镰刀锋利,扁担宜宽;偷懒的时候要挑选某一种形状特别的畚箕,装土的空间小一些可以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字镐是霸气十足的农具,没有一把好气力是抡不起来的。年纪大的农民多半将一柄锄头使得出神入化,挖、刨、勾、耙轻巧娴熟,至于沉甸甸的十字镐往往扔给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高高地抡起十字镐,腰背弯得如同一张弓,嘿的一声镐头深深地没入土地,一大块泥土应声而起。抡一个下午的十字镐,全身的肌肉要酸疼好几天。

  酸疼是必须的代价,这是叩问大地的谦恭形式。然而,现在的世道变了,年轻人用起了电锤,十字镐被轻蔑地晾在一边。他们用机器对付大地。这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觉得有些不敬。一镐一镐地刨土,我们深知大地辽阔深厚;哒哒的机器嘈音似乎仅仅是草草地打发泥土。

  我当然不是谴责这个民工。一直在泥土中讨生活的人,从来没有多少闲情逸致想到“大地”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当年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就是如此。我们与一丘一丘的田地打交道,有些田地肥沃,有些田地贫瘠,有些水田里的蚂蟥特别多,有些水田里的水冰凉刺骨。我曾经下到山坡上一丘桌面大小的水田里插秧。双脚刚刚踏入,几秒钟就陷到了腰部。幸而农民有言在先,我的左手牢牢地按住一个小木盆支撑身体,否则立即有没顶之灾。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屋里,狼吞虎咽一番,常常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怎么就是一个与泥土纠缠不清的命?这多半是临睡之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抱怨。那种日子鼠目寸光,我想到的仅仅是尽快地完成每一丘田地里的活计。什么时候我曾经抬起头来,手搭凉篷,遥望无边的大地?

  屋子的墙根下种点什么,不少邻居都会踱过来看一看,议论几声。那些曾经在乡村生活了半辈子的邻居,眼光里多半有些不以为然。泥土的记忆与不堪的日子混杂在一起,面朝泥土背朝天。无数的农民拎上一个编织袋不顾一切地逃离田地,挣扎了多少年来到城市定居,怎么肯重操旧业?太太珍惜地收拢搜罗来的一些泥土,他们会不由得笑了起来:要是到了我们老家,想种多少地就给你多少地……一两个老人家有时忍不住动手帮帮忙,一操起锄头就知道曾经是一个好把式。太太没有正式侍弄过庄稼。长年累月的公寓生活让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庭院种些什么,真是莫大的奢侈。她在墙根的一个小土坑里种下一棵柠檬树苗,自豪得如同拥有一座果园。太太乐观地推算这棵柠檬树苗何时发育成熟,何时可以结出多少果实,絮絮叨叨如同农妇,于是,丰收的气氛突如其来地弥漫开来。当然,没有人真心想吃树上的几个柠檬。重要的是,恢复生活与泥土的联系。

  这个联系已经中断了很长的时间。泥土无声无息地消失,古老的农耕文明如同一个遭受遗弃的废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我们的生活早就交给无数的机器安排:钟表,手机,电视机,电脑,汽车,飞机,轮船,如此等等。机器仿佛将所有的日子装上了马达和齿轮。一个大齿轮带动数十个小齿轮,我们的效率越来越高,手边积压的事情却越来越多。什么时候还能返回大地的正常节奏——返回腰圆膀阔,心思简朴的日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话:晴耕雨读。古人心目中,书本与泥土共同守候在我们的日子里。文章的气韵交织于阳光、风雨、泥土和各种植物之中,读起来才会有悠然心会之感。现在我们的阅读大部分都发生在电脑或者手机屏幕上,囫囵吞枣,一目十行。

  我想起了一幅图景:一堵土黄色的围墙,墙上挂下几丛茂盛的藤蔓和绿叶,上面点缀一些紫色的花朵。天气微寒、细雨,围墙之内的屋子没有关门,透过栅栏可以看到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桌和靠墙的一架书,咖啡的香味隐约拂过。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日子如此惬意,此生足矣。当然,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幅图景出现在一个庞大而且老资格的工业社会边缘。我们乘坐的车子在城区的狭窄街道上兜了半天,终于逃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地方。钢铁、机器、厂房和高耸的大楼渐渐耗尽了气力,到了这里已经不再急匆匆地扩张。于是,另一种生活设计开始赢得了空间——我记得这是在伦敦的远郊,大约是牛津大学附近的一个小镇。

  机器之瘾

  壹

  似乎,我不再了解这里的生活了,一阵巨大的不安阴影一般地掠过。这时,我正站在一幢大楼的嘈杂过道上。

  大厅里是一个熙来攘往的电子产品商场,大约一两百个大大小小的摊位。有的摊位圈起不小的地皮,销售名牌的电脑或者手机,例如苹果,三星,索尼,或者联想。这里的员工是一些表情阳光的年轻人,穿着公司的马甲,牛仔裤,步履轻盈地哼着流行歌,偶尔有几下嬉闹推搡;多数摊位仅三四平方米,摊主沉默地支着下巴,在一个平板电脑上看肥皂剧。他们的柜台里款式各异的手机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如同一批沉睡的大型甲虫。插上电源,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亮起来之后,这些甲虫就会苏醒过来,爬向世界的各个角落,施展种种魔法。一个中年人从摊位上转过身来,殷勤地推介某种款式的手机。他笑容满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嘴里的牙龈和牙垢。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危险的丛林。沼泽,岔路,陷坑,沟壑与裂谷,密密匝匝的树林望不到边,迷途不返……只不过这一片丛林是由众多软件组成。一个黑色的键盘搁在桌上,软件工程师十指翻飞,一行行字母在噼里啪啦声中跳出电脑屏幕,另一个世界的曲折路径如同林中小道开始蜿蜒盘旋。另一个世界隐藏了各种财富、美女,大型化装舞会、丰盛的购物中心、凄艳的恋情、眼花缭乱的游戏和炽烈的战争层出不穷,然而,无法识读路标的人寸步难行。几个染过头发的年轻人犹如上帝派来的使者徘徊在柜台附近,他们慷慨地许诺说,下载几个软件即可获知“芝麻,开门”的咒语,一个妙不可言的电子天堂近在咫尺。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屑——其实,我并没有听懂他们嘴里的众多技术名词,我心中默念的是另一句话:兄弟,要骗到我并不容易。淘宝、网恋或者电子社群是年轻人的节目,我还是守住钱包里有限的几张钞票对付大楼外面那些尘土飞扬的日子吧。

  如同他们这么年轻的时候,我所熟悉的电子设备是一台四四方方的收音机,里面播放雄壮的革命歌曲和各条战线形势大好的新闻;一个相对普遍的自动化装置是水龙头——拧开旋钮,水流就哗哗地喷出来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世界变得太快了。然而,我并未感到无知的羞愧。时尚又算什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远离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子产品并不影响我的生活。现代社会的表征之一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设计每一个日子,没有必要将手机或者电脑视为发号施令的家长。我知道那些伟大的软件可以遥控天上的卫星,指挥大洋之中的潜艇发射导弹,但是,它们管不住一个个生命的奇特轨迹。一条狗踊跃地蹿过街头,一条金鱼慢条斯理地浮游在玻璃的鱼缸之中,哪一个软件工程师能够描述兔起鹘落的奇妙?我们又不是组装在一台机器之中的零件。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刻,一个锐利的命题如同一支利箭击中了我:我们正在变成一台机器的零件——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生活必须由机器设计与核准,背叛机器将一事无成。如同我们曾经驾驭汽车或者游艇那样,电脑正在驾驭我们。现在,这个命题已经进入尾声,软件工程师编写的程序正在完成最后的合围。当一枚薄薄的芯片植入我们的后脑勺时,机器统治世界的日子将正式宣告来临。是这样吗?

  一阵巨大的不安阴影一般地掠过。

  贰

  时至如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日子多半陷于庸常的琐事,只有一些惊雷一般的预言振聋发聩,迫使我们抬头仰望。我们等待这些预言犹如等待一束穿透历史表象的强光。

  十九世纪的时候,卡尔·马克思的 《

  共产党宣言 》 曾经显示了杰出的洞察力。高瞻远瞩的论述利刃般地剥除了浮嚣的世事,历史暴露了真实的面目:资产阶级正在破坏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社会关系,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和小市民的伤感无不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所有神圣的东西都遭到了亵渎。贫困人口持续地加入无产阶级的队伍,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说出这些惊人的结论时,马克思还不到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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