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海日汗,我说的是“亲切”。
我终于来到在书册里翻寻过无数次的萨拉乌素河的河边了,惊喜过后,心中涌出的却是一种无边的安静与满足,好像在我周遭的景物,包括河面上每一寸细碎的波光,河岸上每一株小草的柔嫩多汁,林间每一阵微风穿过之后叶片的颤动,所有的光影、色面与线条的变幻,都在同时缓慢而又锐利地进入了我的身心,仿佛是轻轻的触动,却又留下了极为繁复与细微的刻痕……一切似曾相识。
海日汗,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刻痕,一日复一日地让我逐渐长成为一个我所希望能成为的人──
一个不再迷路的回家的人。
夜已深了,今天就写到这里。
祝福。
慕蓉 2008年2月8日
3 泉眼
我多么希望,你能不要太慌忙。
海日汗,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有些记忆的累积与速度无关……
海日汗:
你大概不会相信,在网络通讯如此频繁便捷的时代,还有人在用纸和笔来写字。
是的,我就是这个现代版的“山顶洞人”,眼前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你写信呢。
海日汗,我不会使用电脑,一直到今天,我所有的稿子和信件都还是手写的,是纯粹的“家庭手工艺”。
( 插播一则真实笑话:平日通讯,虽然也使用传真机,但是,前几天很想去电信局发一封贺电给我的鄂温克朋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电报”业务,电信局早就撤销了!
)
时代的巨轮不断地滚动,我追赶不上。
不过,从来不会上网的我,如今竟然也有个“席慕蓉官网”了。
这都要感谢出版社的好心好意,还有婉菁、凤刚和文玲几位年轻朋友的帮忙。
如你所见,这个网站里现在除了放进去的书目和年表之外,就是我开始慢慢一封又一封写给你的信。
信写得实在缓慢,只因为心中的头绪太多,想要说的话也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种翻腾的感觉,也许可以用我在萨拉乌素河河源所见的泉眼来形容了。
在第二封信里,我已经和你谈到了萨拉乌素河,这条在人类考古学界里赫赫有名的河流,在河源处其实非常柔美而又平静。
那天,我们远远眺望了弯曲度非常惊人的大沟湾之后,朋友带我走下另外一个方向的狭窄山路,来到一处铺满了绿草的谷地。细细的河流从芳草丛中慢慢流过,河岸两边,有大小不等的几处圆形的小水洼,它们周围的草色特别绿,这些浓绿的草色逐渐延伸成为一条浓绿色的细线,在这条细线底下其实就是涓涓的水流,最后注入河中。
如果我能凌空在河流的上空拍摄的话,你就能看见这些小水洼很像是孔雀尾巴上的圆眼睛,涂着深色的眼影,眼尾拖着一条细细的长线与河流本身相连。
不过,无法飞上天空的我,却看到另外一个奇妙的景象。
朋友把我带到其中一个小泉眼的旁边,她说:
“让我们先打个招呼吧。”
话刚说完,她就微微俯身向前,正对着圆形水洼的中央,大声呼喊起来,说的可是我很熟悉的一句蒙文:
“您好吗?”
原本是极为平静的小水洼,水面有了些微动荡,我初始还不以为意,直到另外一位朋友要我再仔细看一下水底动静,我才发现,水底的沙层已经全部翻滚了起来。
正在惊叹之际,刚才在大声喊叫的那位朋友又开始跺起脚来,边跺还边用蒙文对着小泉眼说:
“我们今天都很快乐,您也快乐吗?”
大家当然都知道,这是声波加上震波所造出来的效果。但是,眼看着这小小的水洼在瞬间有了反应,水底的沙子几乎像是沸腾了一样不断翻滚,我们也不禁真的喜笑颜开了。
对于这一汪小小的泉眼来说,我们的呼喊和跳动也许并不陌生。也许,就在百年、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前,早就有人和她玩过同样的游戏了。
而在她心里深藏着的记忆,在被触动着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千头万绪、泉涌而出呢?
海日汗,我们的先祖,阿尔泰语系民族的先民笃信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
我也相信,一条河流、一汪泉眼,想必也会有怎样也说不完的故事吧。
二○○七年的夏秋之间,我就顺着萨拉乌素河漫游,跟着朋友,在内蒙古的鄂尔多斯高原上到处行走。
有一天,原来预定要早早去拜访一位朋友的,车子却在没有任何指标的茫茫旷野上迷失了路途。
真的是没有指标,也没有人迹,只能靠着下午的阳光来辨识方向。等到最后终于在这位朋友的家门前停下的时候,太阳也刚好落在地平线下。
主人开门时,虽是面带笑容,语气却带着些诧异:
“不是说昨天来的吗?怎么今天才到?我们昨天杀了羊、煮好肉等你们的。”
居间联络的朋友不禁笑开了,连声道歉。原来,这位仁兄不单是忘记了路径,还记错了时间。
可是,有什么好埋怨他的呢?毕竟到了最后,他还是达成任务,把一车人都安全地运送到这位朋友的庄园里了。
等到吃完晚饭,老的小的都各自回房安歇之后,只有主人和我,以及这位热心带路的朋友,三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谈。
谈的内容,总是离不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的前途。
夜深之时,忽然下起雨来,雨势还不小,并且久久不止。
对于干渴的土地来说,这是一场期盼已久的喜雨,而对于围坐在桌前的三个刚刚才认识的朋友来说,这个夜晚也是期盼已久的相逢。
我坐在屋里,一面听着淅沥的雨声,想象着屋外那湿润了的大地的喜悦,一面听着两位朋友间温暖的对话,觉得心里有种非常平安的归属感,希望可以就这样一直聆听下去。
不过,当然,再美好的相聚也有结束的时刻。当我们互道晚安准备就寝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个夜晚的相聚,其实也是一汪泉眼,在我们的生命河流里注入纯净的记忆。
但是,在这个夜晚之前,恐怕还是需要先有跋涉、迷途、失误,以及一处无垠的旷野来作序幕,才可能衬托出这次相聚的平安与宁静了吧。
你同意吗?海日汗。
我越来越沉迷于那一种无止境的千里跋涉,因为,你能感觉到的,除了空间的广,还有时间的深。在跋涉的当时,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渺小,甚至不如蝼蚁。
鄂尔多斯高原就是这样一处又广又深的迷人地域。
海日汗,她不仅只是蒙古人的家乡,她还是人类最古老的原乡之一。
她的部分岩层,已经可以确认是古老地壳的残迹,可以上溯到三十六亿年之前,是地球上最原始的“古陆”之一。
然而,在苍茫的时空转变之中,她也曾经有一亿年的时间,沉在水底,沦为“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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